當天深夜,趙如一睡在溫暖的床上,但在寒冬冰冷的石板地上醒來。
他睜眼,什麼都看不到,僅有一片橘紅,像是在大太陽下閉著眼睛,很亮。
他感覺手腳是緊烈攣縮的,但手臂和小腿肚皮膚傳來的觸感──都是一樣的石板地,是躺著的體感,冷得他想打顫;但身體卻毫無行為能力。
突然,右側腰際傳來火辣的、劇烈的灼熱感,好像裸露的銅電線貼著身體灼燒,帶來爆炸式的痛楚。
痛、痛、痛。
火燒。冰凍。撕裂。
痛、痛、痛。
還不理解為何來由的痛楚一波一波將他燒穿,大量冰水從右側灌進體內,湧上一陣噁心反胃的強烈反感,但他卻連嘔都做不到。
噁、噁、噁。
身軀極端悶痛,從肋骨下方竄出的熱痛延伸到右肩,整個肩膀發麻、酸痛,像是有人拿鐵絲穿過他的脖子。
肩膀也痛了起來,但明明沒有人摸他的肩膀,這到底是為什麼呢?
體內蠕著從沒經歷過的觸覺,好像有什麼在他身體裡面,拿著尖槌一下一下地敲打,但體內分明沒那麼多空間揮動槌子。
背部痠麻,像墊著什麼溼濕重重的東西,一直壓著他下沉;又像坐墊底下塞滿石頭,塞到刺破座墊、帶來刺股抽痛。
尖銳的鳴聲,震痛他的腦袋。明明沒有聲音,卻被吵得無法忍受。
痛得想哭,淚水也分泌不出來。
左側後腰也傳來尖銳的刺痛,然後像是兩端收緊的鋼索,把他往左右拉扯。
拉扯到極致,緊繃的鋼弦斷了?還是更緊?
扯、扯、扯,緊、緊、緊、痛、痛、痛。
左腰浸潤在熱水中,背部的刺痛稍微減輕,浸泡在熱的毛巾裡,只餘痠脹。
但肚子的劇痛取代了背痛,熟悉的胃絞痛感襲來,卻痛得比任何一次還深。明明是讓人痛得縮腰、直不起身的疼痛。但仍只能躺著,任由腸弦撕扯脊椎的弓柄。
「趙辦要的肝已經取完了,剩下的可以慢慢做。」一道冷峻的男聲。
趙辦?不就是他嗎?
不對、不對、不對,這是夢、這是假的、這一切都不是真的!
他明明想大口喘氣、說「我在這裡」,但胸腔只是慢慢地、平緩地微微起伏。
他好暈,明明躺著,卻像是不知道在轉圈還是飄移,他聽見「咚!」沉入水中,又有好多人以沉悶的、空靈的、憤恨大吼的、委屈求饒的各種聲音在周圍喊叫……
在他以為痛到不能再痛的時候:「嗝~」
喉頭,從內往外,擠出聲音。
像是有人從兩根鎖骨下方內部揪住他,抓得又緊又痛;一口氣卡在中間,上不去、下不來,喉嚨如吞了濕布,連牙縫都想呼吸,但卻被壓扁、有人把他的頭往胸口折……
心痛、哽住,腦子發脹、膨大。
他翻了個跟斗,又一直向前轉;耳邊光影痕癢、眼前味如嚼蠟;他摸到了嘈雜的腥氣、嚐到了鏽蝕的警鈴、聞到了破損的麻布,又紮進一片灰……、
趙如一在滿身淋漓當中醒來,但不確定是真的醒了?這種感覺很奇怪,像是從一個夢掉進另一個夢。
黑暗厚重得像層層堆疊的土壤,壓得密密實實。
他的眼睛瞪得像銅鈴,但看不見任何東西;耳朵豎得像兔子,但聽不到任何聲音。
他不敢動、不敢出聲,甚至不敢用力呼吸。
因為他害怕一個動作就會把剛才的夢境變成現實,或者把現在的現實變成夢境──這兩者都同樣可怕。
寂靜裡,枕頭凹陷處浸濡著黏膩。
被子悶濕潮熱,彷彿蓋著塑膠布。
他張口呼吸,卻不敢發出聲;他是驚弓之鳥,又安靜如雞。
砰咚、砰咚、砰咚……
他似乎多了很多記憶,又回想不起任何事情。
恐懼讓時間變得很長,也讓意識變得很珍貴。
心肝在疼。真的在疼。疼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剖開了肚子,要回了心肝。但他不敢伸手去摸,怕一摸是個空洞。
時間像水一樣在黑暗裡漫過軀體,他不僅被活埋,還被淹沒。
耳邊有人都囔著什麼?
沒有。
直到窗外泛起陰藍的白光,天花板的輪廓顯現,趙如一才敢掀開羽絨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