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幕:評鑑

鋒面像是領了死命令,牢牢鎖在台灣島上。水泥牆裡滲出的不僅是濕氣,還有陳腐的霉。

午後的天色昏沉得像死了七天的青屍。

四層的校舍立在雨中,灰敗得像是早該被拆的舊政令。二樓教室燈全亮,窗簾全拉,透出來的光線像泄密,只露出邊角,偏偏最亮,亮得連走廊上的燈都不敢出聲。

老舊的冷氣難得運轉,吐出來卻是黴霉的、酸酸的,有如內部批文壓了太久才放行的氣味。

「這什麼鬼天氣?台北是個盆還是個痰盂?」後頭有人笑罵,聲音不大,帶點官場的自鳴得意。

趙如一走在前頭,手扶欄杆,一步一步,像是皮囊底下藏著個比他老得多的人。每一步都費力,每一下心跳都像有人在敲牆。他不說話,也說不出來。

即使爬得緩慢,後方卻沒人敢越過他。

他的心臟鼓咚鼓咚地跳,許醫師的話猶言在耳:「這顆心臟來自一名80斤的女學生,您的體重將近200斤,用起來會有些吃力,請務必注意不要過度勞累了。」

上了二樓,教育廳長帶著幾位職員捧著資料夾。他們低著頭,把資料夾恭恭敬敬遞到趙如一面前。

「這是今年的評鑑資料。所有樣本均無傳播性疾病,並由校醫確認未經使用。評鑑官無需額外防護措施,可任意進行檢測。」

趙如一微微頷首,讓沈祕書把資料夾收下了。

職員們陸續將資料夾交到對應的官員手中,引領他們前往各自的教室。

趙如一的教室是離樓梯最近的,等到所有人都進去後,他對著秘書道:「茶。」

沈秘書揮手請教育廳長退下,從側包裡掏出不鏽鋼保溫杯。

趙如一從內襯口袋拿出藍色小藥丸,放進嘴裡,抿一口水。沒有聲音,也沒有表情。喉頭動了一下,壓下一個不容外洩的秘密回肚中。

秘書為他開了門,趙如一單獨走進教室。

黑板上掛著「203X年度網絡偏癱學級評鑑」的紅布條。

教室中只有兩張木頭椅:女學生和他的。

教室中只有一張桌子:他的。

女學生站著,立正,向他問好,聲音乾淨純澈。

他擺擺手示意女學生坐下,但女學生沒坐。

趙如一蹣跚地走向桌子,坐下。擁腫的身軀靠在木頭教室椅上,壓出吱呀的聲響。

翻開資料夾,拍在桌上,砰一下像敲章,敲在人身上、敲進一份品德檢測裡。

「學號末四碼1724,身高一米六,體重八十七斤,三圍八五、二四、八○,今年畢業?」

「是。」

「請坐。」

「謝謝領導。」

「1724,妳應該知道,這是一場對德育與紀律的綜合性抽驗。

妳的表現,不只關乎個人去向,還關乎妳所在班級的評鑑,以及學校與下轄教養院的年度考核指標。」

「是的,領導,我是來自吉安的優秀學生,很榮幸能有這次機會參與評鑑。」

「那妳也知道本次評鑑全程保密,畢竟如果評分標準傳出去,以後評分就不再公正了對嘛?」

「是的,領導,從我們昨天到車站開始的一切,都不會透露半個字出去。」

「那我要開始了。」

「是,請領導您開始。」

「解除所有布料遮蔽,解除完畢後,坐在椅子上,足跟踩穩椅面左右。」

1724愣住了,沒聽懂,或者她太快就聽懂了。

「解除!」趙如一大聲斥喝:「這是在測試妳的服從性。」

1724抖了下,低頭解制服扣子,卻像是在解一份過期的體制文件;手指抖了下,扣子卡了下,沒人幫她,她必須自己完成。她不能再猶豫,猶豫就等於抗命,抗命就會扣點。

待她完成命令,趙如一起身,走向她:「接下來要測試妳是否受境外勢力影響,違法翻牆取得影響青少年成長的不良資訊。」

「報告領導,我絕對沒有!」

「依照抽驗流程,我會對此處進行感應測試,判斷是否具備未被汙染的本質。」

1724抓著腳踝,任由趙如一動作。

過了一陣子,他抽回手,把指尖舉到她眼前:「這就是妳的品德教育?簡直下流!」

他語氣不高,但每個字都像壓在耳膜上的鉛字:「稍作檢驗,就一蹋糊塗!還談什麼思想端正?」

1724羞恥得低下頭。她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?也不清楚他話中責罵的是什麼?只是下意識覺得:這樣的反應,大概是錯的——而且,是她的錯。

眼見趙如一翻開資料夾開始打分數,1724慌了,她懇求道:「領導!我、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,我們班還有其他同學,她們都很乖,我不想拖累大家……要是我的分數太低,教養院會被評不合格,妹妹們就沒冬衣了……長官,求求您……」

他看了眼1724,皺了皺眉,又看向自己手中的資料夾:「以妳這樣的反應,原則上是不能通過的。但我也不是不近人情……」

看著1724充滿希冀的眼神,趙如一站起來,並拉下了拉鍊。

餌放出去,魚上鉤。垂釣者得意地主導,享受游魚旺盛的生命力。

1724感覺一節課都沒有那麼長,她的臉頰酸澀無比,不知道自己要努力到什麼時候才能通過這次評鑑?

魚被經驗豐富的垂釣者遛得無力,幾乎要崩潰;她絕望地坐回椅子上,努力揩去上一個測試中不合格的痕跡,一邊哭一邊懇求:「領導,請您再看一次……我不是下流,我一直很端正……請您檢視,我真的樂意改進……」

趙如一很滿意他所見到的──順服、努力、純潔的教育成果──一個人為了證明自己的順服,拼命地展現自己。

這就是黨國土壤所培植,一株株鮮嫩欲滴的韭菜;抓住、割下,甩出歡快的露珠。

他低頭看向自己握過釣竿的手上:微熱,黏稠,像是某種遲來的證書,但終究來了。

他沒立刻擦,反倒像是捧著機密文件般端詳。這不是慾望的結尾,而是證明。

他證明了自己還能、證明自己仍舊具備輸出的能力。對一個長期無力的人來說,這點殘餘的生產力,比權杖更有分量。

他的臉上沒有得意,卻有一點近似滿足的靜默;男人對機械尚可運作的低聲炫耀,不必張揚,卻悄悄撐起他整個背脊。

他讓那點餘溫垂流指間,然後三指併攏,像是公文上的鋼印,猛地蓋入1724體內!

像是要確認是否蓋得紮實,一圈又一圈地輾壓。

直到每一筆刻痕都牢牢印在1724的血肉之中。